6声音很快在疾风里吞没。

一阵天旋地转，剧烈的失重感传来，我紧紧抱住姐姐，忽觉得肩膀一片湿润。

姐姐在我耳边哽咽道。

“若是再选择一次，我宁愿这一生，从未遇见他。”

听到这句话，我鼻子一酸，心也骤疼了起来。

是啊。

姐姐曾经也是仙界最快乐的神女。

若不是和我一样动了凡心，又怎么会沦落至此。

这一世凡间，让她受尽折磨，哭了无数次。

她累了。

我们都累了。

就在这里流下最后一滴眼泪，此后再不会为红尘所扰。

至于兽族未来的命运如何，都与我们无关了。

汲汲营营十载，到头来，都不过是客梦一场。

都忘了罢。

漫长黑暗过后，醒来就是仙界的璇霄丹阙，入目皆是琪花瑶草。

我和姐姐皆睡在了云帝宫的花园里。

“仙界，我们回来了……”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眼睛，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，仿若一切从未发生过。

姐姐也醒了过来，她看着我，惊讶道。

“月儿，你眼睛没事了？”

我点点道。

“而且我们没有褪成真身……”姐姐摸着我的脸，正是又惊又喜时，太上老君的声音传来。

“吾已向仙帝求过情，念在二位尽心尽力完成任务，无功却有苦劳的份上，收回对汝等的惩戒，留在花圃守护神树一百年。”

“至于紫兰仙子的眼睛，是吾用了神树树枝幻化而成，虽不及汝从前的，但尚能用。”

“只是琼华仙子遭受太多天劫，吾尽力可保汝再活一千年，之后仙解，重归地间万物。”

我浑身一震，彻底僵在了原地。

姐姐却先一步跪在老君面前，万分感恩道。

“谢太上老君关怀，小仙感激不尽。”

“小仙与妹妹未能完成老君的任务，实在愧疚不已。”

太上老君仍旧笑容和蔼，仙然自若。

他淡淡说了一句。

“这不是你们的错，天道如此，此为你们的劫，也是他们的劫。”

“唯渡此劫，才能继续你们的道。”

我与姐姐都未曾听懂这句话的意思。

而太上老君也不再解释，挥了挥佛尘，乘上仙云走了。

姐姐紧紧握住我的手。

“太好了，还好你的眼睛回来了。”

“可姐姐，老君说你只有一千年的寿命了……”我声音发颤，无论无何都没办法接受这个消息。

“你为何不惊讶，你是不是……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……忤逆天道求子，会是这般结果……”姐姐摇摇头。

“一千年很长了，我们还能相伴这么久。”

“一切都过去了，从今往后，我们在仙界安心过活，再也不提凡间的事了，好吗？”

看着她脸上释怀的笑意，我闭上眼睛，压下心中万分苦痛，缓缓点头。

“嗯。”

7在仙界的时光漫长，却又过得不知点滴流逝。

我们就这样相伴在彼此身边，一如之前，在仙界一起度过的无数个岁月。

一切都回到了原样。

我和姐姐还是那样无忧无虑，相伴的日子快乐自在。

一百年守护神树的日子很快过去。

我和姐姐又重新恢复了仙位。

而我渡过此劫顿悟佛道，在修为上大大增长，一跃成为了更高阶的上神。

但我没有去到上神专属的宫殿，而是一直陪在姐姐身边。

对仙来说，一千年很短，余下的日子，我只想陪着姐姐过完。

神界的生活很是平静，我与姐姐除了每天管管自己仙府上的事务，除此之外也就是栽花除草。

殿前那颗番榴树被我们养了万年，终于迎来了开花结果之日。

我和姐姐都很欣喜，满心盼望着它快快成熟落地。

摘下仙桃的那一天，万年都平静无澜的神界迎来了一件大事。

两位下凡历劫的仙人飞升归位。

一位是仙界的第一战神真武将军。

一位则是元始天尊最年轻的弟子玉鼎真人。

仙界少有热闹之事，因此这场欢迎宴办得极为重大。

几乎所有的仙人都前去赴宴。

我与姐姐也凑了热闹，带上了刚刚收获的番榴前去祝贺。

到场时，所有人皆等在紫薇宫前，等着两位仙人前来。

我与姐姐往着宫道外张望，只见远处走来的两人身姿挺拔，竟有一丝熟悉之感。

直到越来越近后，才看清来人是何模样。

那张脸，我永世都不会忘记。

手中的番榴“啪”地一声从手中掉落，从玉石阶梯上滚了下去。

“是他们……”我后退了一步，想抓住姐姐的手，却发现她早就不见了身影。

“姐姐？”

我刚想转身离开。

蓝瑜却先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。

他看着我，眼眶通红，一头银丝如绸布般，随风飘散。

“月儿，我终于找到你了。”

“你可知，为了见你这一面，我等了千年。”

8蓝瑜并未撒谎。

那日，直到看见我与姐姐跳下悬崖后，虎王和蓝瑜才彻底清醒过来。

事实上，他们都被白依依迷惑了。

之所以对她那样死心塌地，就是中了她精心种下的魔咒。

唯有我们的死，才让这咒从他们身上解开。

幡然醒悟后，虎王以寿命献祭，换得孩子***。

而蓝瑜则杀了白依依，重新拱手而治，日夜勤勉让兽族秩序恢复了正常。

只是两人都不能接受我们死去一事。

虎王在之后修建庙宇，自己以血为画阵，召集天下所有道士日日召魂，希望在世间重聚姐姐元神。

而蓝瑜退位后，在南诏处四处寻找引魂灯的痕迹。

边陲之地凶险，蓝瑜却只身寻了数千年，身上余留的上古之力随之耗尽，一头黑发熬成了银丝。

只是这一次，他再求，求不得自己想要的了。

于是在无尽的懊悔和痛苦中，结束了这漫漫一生。

老君那话说得没错，一切都是天道。

凡间的这一世，我们注定是在不了一起的。

这份孽缘，再继续下去也只会彼此折磨伤害。

蓝瑜说着，从袖中拿出一个递盒子递给我道。

“这是曾经你被夺取的东西，我带来了。”

“对不起月儿，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，只希望……你能原谅我。”

我抬眼看着他。

男人五官俊逸，哪怕是满头白发，都是仙风道骨，极好看的。

他的眼睛一如从前深情。

只是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会轻易付出感情的小仙女了。

他再好，也不会让我动心了。

“月儿……”他开口，企图再靠近我一步，拉住我的手。

而我却后退了一步，只是笑。

“玉鼎真人在说什么，本仙尊一句也听不懂。”

“还有，吾的名字不叫月儿，叫紫兰。”

9蓝瑜怔怔地看着我，似乎在猜测我这句话的虚实。

我却无心再和他周旋，只简单点了头。

“若真人无事，吾就先行离开了。”

“等等……”蓝瑜想要阻拦，却被我一掌挡开，退却一边。

“还望真人自重，否则别怪吾不客气。”

冷冷扔下这一句，我转身拂袖离去。

我走得很快，蓝瑜在身后还说了些什么，却已经听不清了。

直至到了很远，确定蓝瑜再也追不上来时，我才捂住自己的心口，慢慢蹲了下来。

原以为过了千年，这颗心已经不会再痛。

没想到再次见到那个人，却会痛得如此猛烈，生生要将人撕裂一般。

只是再流不出一点眼泪。

所有泪水，都与那双被夺去的眼睛一起，尽数留在了凡间。

回到殿中，我看见姐姐也坐在台阶上，眼神迷茫。

看这副神情，想必她也已经见过真武将军了。

我坐在她身边，轻声问道。

“姐姐，他和你说了什么？”

姐姐将头靠着我肩上，闭上了眼睛。

“他说他寻了我很久，孩子们也转世了，他带了很多他们留下的东西给我。”

“他一直恳求我不要走，一直在道歉。”

说完，她笑了笑，同样也将手放在了心口上。

“阿兰，你说为什么过了这么久，我们还是能感受到痛。”

“若是将这颗心也一同剜去留在人间，是不是就不会再有感觉了。”

10我抱住姐姐。

“姐姐，你会原谅他吗？”

姐姐摇摇头。

“若是原谅，那从前的苦便是白受了。”

“这样的蠢事，我不可能再做第二遍。”

说完，她又问我。

“我听说他把眼睛拿回来了，你没取走吗？”

我笑着回。

“我有洁癖，那东西被用过就是脏了，不想用了。”

“况且，老君用这双神树做的眼睛，更看得清人。”

姐姐也笑了，随后牵住我的手，与我一起回了仙殿。

可之后的日子，那两人却日日都在我们仙殿前等候。

若是不见到我们，他们就不会离去。

我和姐姐都默契地装作自己已经失了忆，任他们再啰嗦也一句听不进去。

蓝瑜知道我在撒谎，可是也毫无办法。

就这样一日复一日过去，他终于死心。

殿门前不再出现他的身影，只有一束新鲜的朱色水仙花。

朱色水仙远在仙境的悬崖边上，往往冒着挨受天雷的风险才能采到。

他每日去摘，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悔恨。

朱色水仙的话语，寓意无穷无尽的歉意。

我没有管他这近乎自虐的行为，只和姐姐在殿中待着，不问殿外之事。

直到有一日。

蓝瑜主动请缨，接下天帝派遣的大任，虽大功告成，却死里逃生，七魂六魄散了二魂三魄，仙体也受到了损害。

他伤得严重，却执意不肯医治。

仿佛是一心求死。

我进入大殿时，蓝瑜正躺在床榻上，闭着眼奄奄一息。

汩汩鲜血顺着银丝垂落，腹部伤口深可见骨，触目惊心。

我走近了，去抚摸他身上伤口。

然而还未靠近，蓝瑜却微微睁开了眼，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
“你果然都没有忘。”

“月儿，你心里，仍是有我的对吗？”

11我一把想甩开蓝瑜的手，却未料甩不开。

于是叹了口气道：“仙帝派我来治你，我只是完成仙帝之托，你死不死，与我无关。”

“真人若是无事，本尊就回去了。”

蓝瑜站起身，一把抱住了我。

“你若恨我，打我也好，骂我也好，就求你别不理我好吗？”

“你可知你说你忘了我，无视我，比杀了我还难受？”

我冷笑道。

“那你怎么不***？”

“你可知，那一天之后，***日盼你死，唯有此法，才能解我心头之恨。”

蓝瑜身体一僵，缓缓松开了我，脸色灰白道。

“好，若这真的是你希望的……”接着，他一挥手，旁边的寒尘剑出鞘，瞬间朝他心脏刺去。

我心中一震，下意识掐诀替他挡去剑锋。

“你干什么？！”

蓝瑜终于体力不支，半跪在地上，口中吐出血来，脸上露出笑容。

“若我死还能换你一丝心疼，那也值得。”

我看着他几近疯狂的神色，闭了闭眼睛。

“蓝瑜，放弃吧，一切都回不去了。”

“不管我心里还是否有你，我们都回不去了。”

“这是最后一次见你，往后，我不会再来了。”

我说完最后一句话，看着蓝瑜脸色逐渐苍白。

他眼眶通红，似乎是赌上最后一切，狠狠道。

“我不信，只要你对我还有感情，我就不信你不会一直不理我。”

“还有千年，万年的时间，只要我努力求你原谅，你终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的！”

我看着他很久，看出了他眼里的执着。

这个人，还是跟从前一样，不达目的不罢休。

若是这么被纠缠下去，或许我有一天真的会软下心。

“月儿……”蓝瑜见我不说话，以为我是心软了，于是又抱住了我。

我靠在他的肩膀上，沉沉地闭上眼睛。

声音温柔，却像是刀一般扎进他心里。

“蓝瑜，你逼不了我的。”

“我已向求老君赐绝情丹。”

“三日后，我就会断了七情六欲，彻底忘记过去的一切。”

1蓝瑜浑身一颤，后退了一步，不可置信地看着我。

“你说什么，不，不可能，你怎么忍心忘记过去的一切……你一定在骗我……对吗？”

我平静道：“我不骗你。”

“过去的一切，对我来说，早就不重要了。”

姐姐就要仙解了。

往后漫漫仙道，只有我孤身一人。

背上过去的记忆，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纯粹的负担。

姐姐死去，紫兰仙人独属于月儿的那一部分，也就死了。

“蓝瑜，我原谅你了。”

“我们桥归桥，路归路，此后相逢便是陌人。”

我看着蓝瑜，露出一丝笑容。

在他逐渐绝望的眼神中，终于得到一丝报复的***。

三年后。

姐姐在我怀中死去，化作万千白蝶，隐入下界的山河林间，消失不见。

兽族的孩子们最喜欢同蝴蝶玩耍。

她只盼化作蝴蝶时能飞得再远点，能与自己的孩子相伴到最后，哪怕只有短暂一刻。

真武将军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消息。

据说他得知姐姐仙解后，一人拿剑冲进了魔窟，将魔族搅了个天翻地覆，几乎将他们***。

最后仙力散尽，靠着仅余的一切体力爬到了魔族的末日山山口，一跃而下。

末日山山口存在了数亿年，里面的岩浆能毁灭七界万物，仙人跳进去也必死无疑，魂魄俱散。

谁也没想到，真武将军会选择这般凄惨的办法***。

可他最终，也没换来姐姐的原谅。

而我找到了老君，求得他赐予我一枚绝情丹。

我双手接过丹药，问了一句。

“老君终日观天道，可知从我和姐姐选择下凡之时，便会走到今日这步吗？”

老君一成不变的笑容终于消失了，而是长长叹了口气。

“若是知道，便是违背天道，也不忍心让你们走到如今这地步了，毕竟，你们也算是吾一手养大的孩子。”

“绝情丹万年炼成一颗，吾为你能做的，也就只有这些了……”我垂下眼睛，在老君面前跪下，深深一拜。

“谢老君抚育之恩，小仙感激不尽，无以回报。”

回殿的那天，蓝瑜早已在我的宫前等候。

仅仅是过去了三年，他似乎就已经憔悴了很多，满眼血丝。

他盯着我手中的丹药，缓缓开口道。

“你真的要吃吗？”

我冷冷道。

“蓝瑜，你知道你阻止不了我的。”

蓝瑜与我对视，僵持了许久后， 终于挪开步伐。

在与我擦身而过时，他却突然说了一句。

“月儿，我不会放你走的。”

“生生，世世……”13我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。

直到后来，我才从别人口中知道。

蓝瑜在那时候已经向天帝求了赏赐，欲意和我结为仙侣。

天帝那次派的任务是镇守万妖塔，寻找并剿灭妖王。

此任务极尽凶险，九死一生，整个仙界都无人敢接。

但蓝瑜接了，不仅如此，还完成得十分出色，才让整个仙界免去沦陷之危。

此次功劳太大，任是蓝瑜提出什么要求，只要仙帝能做到的，都会答应他。

包括所有受此之恩的仙界之神。

因此等醒来之时，迎接我的就是一场仙界最大的婚礼。

我至今都记得那天的画面。

霞光万丈，红布漫天，胭脂色的纱幔盖满了树枝，一直延伸到万里之外。

仙帝特许，令几只拖着五彩流尾的仙鹤在凌月宫上空飞了十天十夜，美得满界繁花都失了颜色。

仙界里所有仙人都见证了这场婚礼。

繁华的光景至今还在被他们津津乐道。

两个小女仙一边荡着秋千，一边笑着说。

“那是吾等小辈仙见过最奢华的婚礼啊，亿万年难见一次，何等幸运。”

“况且玉鼎真人又那样爱着紫兰上神，两人真是幸福啊。”

另一个女仙却问道。

“幸福吗？”

“爱着一个永远不会懂得爱，又忘记曾经一切的人，于他而言，不是一种惩罚吗？”

女仙刚说完，却看见我站在她们身后 ，皆吓了一跳，急忙欠身。

“对不起，我们不该妄论尊上……”我平静地摇头。

“无事。”

其实这些话我早已听过很多遍了。

可无论听得再多，那些所谓属于我的的过去，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。

他们都说蓝瑜爱我，可我早已不懂爱的感觉，也不知道它到底有何意义。

如今的我，就如同这场盛大的婚礼一样，再美再精致，也只是一具空壳。

女仙们朝我行礼离开。

我坐在秋千上，看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落下，怔了很久。

直到一道低低的声音传来。

“月儿。”

我返头，看见蓝瑜站在不远处，朝我伸出手。

“回去吧。”

我看着他，那张俊美的脸上，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。

从婚礼那日开始，往后的数百千年，他待我始终是这一副面孔。

仿佛所有情绪，皆隐藏在了这副面孔之后。

我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也不想知道。

我只知道，他会一直在我身边，如同这凌月宫的一砖一瓦，楼台雕栏。

什么都不会变。

仅此而已。

残月落身，男人被镀在一片银光之中，显出一份寒冽孤独。

只是目光始终温柔。

我看了他许久，接着起身，缓缓走向那片清冷。

“好。”